日本美学初探:从佛法幽玄到幽玄美学
>>>>作者:一宁
三楼的阳台外种了一棵樱花,已经到了含苞的时节。此时,红梅已经开过、凋零,旁边的几株牡丹绰约挺拔,含蕊待发。
我不禁生出一个疑问,古代日本的赏花嗜尚是何时、何缘由,从冬赏梅,转而春猎樱的?
幽玄并非日本的新造汉词。
至道弘深,混成无际,体色空有,理极幽玄。
《周书·武帝纪上》
幽玄,随着佛法在中世纪传到日本,当时的日本正处在“日出处之天子”的政治自信与文化自觉的阶段,幽玄随着种种貌在眼前,又不可言说的佛法,在日本特有的朦胧、寂寥的景色隐蔽之下,形成了独特的幽玄美学。
这种阴翳的幽玄世界,也造就了日本独有的光影美学。在日式庭院、工艺品、服饰、建筑……当中,我们都很容易捕捉到那种由“光与影”所雕刻出来的幽玄之美。
昭和时期的美学家认为,日本在这些艺术品诞生之前,已经存在着艺术之美。而与西洋的写实主义不同的是——大和民族通过主观感受,在艺术修行中发展出日本独有的美学体系:
西方 艺术美+素材=艺术品
东方 艺术美+自然美+素材=艺术品
由上述公式的异同,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——日本的幽玄之美并不是简单的存在于单个的物体中,而是物体通过人的心境所摘取的片段,再与自然的景色交织后所产生的美。
电影《寻找千利休》的开头有这样一幕场景:被丰成秀吉誉为“以茶道御政道”的织田信长大将军举办茶会,众人纷纷献上各种名贵“唐物”,千利休最后抵达,他郑重其事的从风吕敷(布包袱)里取出一张莳绘漆盘,倾入清水,此时大月当空,月影与漆盘上的海涛飞鸟交相辉映,竟然组成了一幅绝美的幽玄画面。
这一幕历史上无论真假,但委实向我们阐述了那种难以名状的幽玄之美。
同时,日本的“和歌”与俳句,则很好的孕育与发展了幽玄美学。
“和歌”固然源流于我们大唐的诗歌,但是在精神气质与辞章文体的取舍上,则可以向上追溯到我们的“汉乐府”。
先来看看“幽玄”在中国诗歌里的用法——
佛法幽玄
唐·临济义玄 ,《临济录》
委性命兮幽玄,任物理兮推迁
唐·骆宾王,《萤火赋》
岩中间虚宇,寂寞幽以玄
东晋·谢道韫,《泰山吟》
天道易兮我何艰……逝将去汝兮适幽玄
汉·刘辩,《悲歌》
我们知道,古代中国的艺术论最早是以诗论的形式出现的。日本亦不例外,“幽玄”作为文学要素,一开始是使用在对“和歌”与俳句的评判中。
凡幽玄之物,在佛法,在王法,在神道,不在于我,关键在于盛气姿态,至深致远,柔和却不负于物,姿态调和,五行之金,是幽玄,明镜是幽玄,剑势是幽玄,岩石是幽玄,鬼神也是幽玄,然而不知真正性理者,不能言幽玄。(禅竹《至道要抄》)
平安时代后期歌人藤原俊成,曾对“幽玄”与诗歌中“余情”的关系做过如下描述:
幽玄不是单纯的余情,也不是单纯的美,而是两者统一后,那种难以捕捉的,美之余情的漂泊状态。
在此,幽玄成为言语(诗歌)无法表现出来的“余情”,在心有戚戚的景致中,隐藏着美的感受。
这种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诗歌美学与中国的老庄哲学完全一致,所谓“万物本性不生不灭,本性非先天地而生,亦非后天地而灭”,若有人问幽玄在何处,幽玄已经不存在了。
据传,编撰过《新古今和歌集》藤原定家还有一部关于“和歌”的论述集《愚秘抄》,书里有这样一个故事——
多位“和歌”高手曾两次被召集到京都的皇宫御所,就和歌的“至极体”征求各方的意见。当时歌坛的一流歌人寂莲、有家、雅经、家隆等四人皆认为“幽玄体”已达极致。
那么,我们要怎么来谈论“和歌”,以及什么样的“和歌”才是“幽玄体”呢?
平安时代后期的藤原家隆曾如此定义“和歌”的要义:
和歌寄情于花鸟风月,却未必专于一处,是和歌的生命所在。
由此可见,“和歌”是抒情与叙景相结合的文学体裁。
而“幽玄体”的要义则是:
和歌中的幽玄与歌心(主题)、词姿(词韵)有关。幽玄的和歌,要以最纯粹的方式表达出,人之灵魂与自然万物幽然结合后,刹那间所产生的美的感受。
我们就此试读藤原俊成两首非常著名的“幽玄体”:
黄昏原野秋风起,鹌鹑不见深草里
峰间白云起,宛现樱花容
这两句诗很好的表达了“和歌”的幽玄——那种言语无法表达的人之余情,而余情中又隐藏着幽然景色,而幽然景色又被心之余绪渲染着……
由上观之,“幽玄”的本义来自于中国的老庄哲学,但在日本,“幽玄”又通过“和歌”这一载体,被赋予了新的美学意义和价值。
平安朝初期的和歌圣手纪贯之在《古今和歌集》 如此议论:
或事关神异,或兴入幽玄,但见上古歌多存古质之语,未为耳目之玩。
幽玄从对“和歌”的一种评判,再到“和歌”的一种体裁(幽玄体),转而成为一种高深的日本美学境界。
至此,“幽玄”也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日本民族的美学焦点。
下一章:《日本美学初探:何以物哀,以何物哀》
-
2024购书账目及年底的一些零碎话
年底饭局,许多人都在惋叹2024年的时光飞梭,吾亦和焉,酒后醒来,稍一琢磨,或者还是因为这一年,什么收获都未能或有,甚而什么希望亦不敢轻许,心中慌张,又无处着力,故此嗟怨白驹之过隙,忧怼老天之无为,怎么就不能拨慢钟点,让吾等众生可以缓些气力,从容布置呢?
-
当“现代(旧)诗圈的顶级诗者”半夜来敲门
实话说,有那么几分钟,我成功被他激怒了,感觉像是三鼓刚刚敲过,将睡未睡时分,忽然来了一位拖着长辫、顶着红帽的老先生,不但疯狂砸门,且还声嘶力竭地喊着——“小子!你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?”
-
七绝丨秋咏·墙花瘦怯霜初浥
本来想写的题目是《秋别》,苦心研磨,髭须拈断,未得。姑且凝情立望,怅然坐叹,得此《秋咏》。
-
七绝丨秋夜·冷月被霜寒磬起
近来读书不够勤奋,写诗的意趣随之了了。杭州的夏天,热且闷,直到桂花开罢,溽气被几场台风吹散,方才得以安顿心神。于是,可以写诗……
-
七绝丨秋望·远树平芜侵古道
余之陋室,危而高,北面钱塘大江、玉皇山岱。再那边,旧宋都城所在。闲愁时起,举目穷望,臆想八百年前的玉京繁华,聊以自遣如是。
-
汉诗之余响恐怕还是在东洋日本,谁赞成,谁反对?
我们也可以这样说,晚清民国之后,中国古典文学的余晖拂照过了神州大地,其余响在东洋日本亦曾依稀可闻,只是现在,无论是东洋、西洋、北洋、还是南洋,吾国古典文学之文脉皆是幽微一线尔,在此意义上,叶嘉莹先生的功劳简直抵得上数十个书斋里的钱钟书先生。
-
Dying in the Sun,琼瑶走了,带走了她的那片云彩
她坦然地走来,又坦然地离去,挥了挥手,带走了她自己的那片云彩!
-
由蒋寅批评叶嘉莹的文章两篇,谈到底该如何进行文学批评
叶师的书,我基本上都购齐,也认真读过泰半,能领悟到多少古诗词的妙境倒在其次,叶师由古诗词描绘出的古之贤人君子的众多情趣意态,更是让我慕之念之。目下,公共性诗歌之衰颓已然肉眼可见,但不佞却以为,或者可以因此,让诗歌回归到她的伊始之地——那个兴致所来,歌而诗之,舞而蹈之的上古时代,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