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蒋寅批评叶嘉莹的文章两篇,谈到底该如何进行文学批评
>>>>作者:一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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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维护叶嘉莹先生之师道尊严时,并未读到蒋寅的文章。可是在我文章的评论区里口吐污言秽语的着实不少,而且是反复横跳,其实也没啥立论,就是贴叶先生曾写过的几首诗。当然,替我与尔等周旋的热心肠网友也不或缺。
只是这两派都提到了蒋寅老师(的文章)。
于是我就去查,查到的第一条,是我在23年曾收藏过载自“古籍”公号转自蒋寅个人公号的一篇题为《日藏汉籍一撇》的文章,大约那时我正孜孜于日本古美术源流,写过一篇《晚清民国时期的日本学人与中国书店》,见猎心喜,于是收藏待看。不过说实话,也只是收藏,一直待看,不是这些老么子争议,我都忘记了还有此篇“珍藏”,当然也忘记了这世间文坛还有一个著作等身的蒋寅“先生”。
再查,则蒋寅的两篇关于“叶嘉莹先生”的大作现矣。第一篇发表在11月26日的下午14点,我们都知道叶先生是在11月24日的下午仙逝的。
撇开恶意的揣测不谈,为什么就一定、非要、且必须在叶先生离逝的第三天就跳出来发言,我们就单看蒋寅文章的后半段标题吧——“有关叶嘉莹先生的学问评价问题”,那么,蒋先生又是如何着力,如何阐发,如何自洽其关于叶先生之“学问的评价”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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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段(议论),回忆了叶先生在一次唐代文学年会上“半个多小时”的站着的发言。“主持人既担心她劳累,又为无法控制时间而哭笑不得”,字里行间,我似乎闻到了一丝悄喽喽的 “似褒、似贬、又似公允的”哈喇味儿。吾等后学未曾有缘参加那场文学年会,既然蒋先生对当年的各种情景历历在目,那么,其他低于半小时的,不需要主持人“哭笑不得之”的精彩发言,有否,可回忆否,可追述否?
第二段(议论),容我继续摘录,“叶先生最初回国讲学,基本就是老的和小的喜欢——老先生觉得新颖,年轻学生听得津津有味,中间段的学者大抵反映平平”,好吧,如果蒋先生认为,生于光绪年间的文史学家缪钺先生,也只是因为叶先生的 “新颖”,才与叶先生合著《灵谿词说正续篇》,那么,我只能如此以为——蒋先生作为一名名教授其对“新颖”二字的定义,真是别有高见,容不得在下不可以不佩服!
另外,我还很好奇,蒋先生将自己归为“年轻学生”还是“中间段学者”呢?按照蒋先生自己写的“《迦陵论诗丛稿》一出版,我就曾购读”这一叙述来看,似乎是“年轻学生”,但是从后面的行文来看,他又自诩是能代表“中间段的学者”的。
第三段(议论),那么我们就来看看“中间段学者”的代表蒋教授的精彩发言吧——
先是全文抄写1984年钱钟书先生在一封私人信件里对叶嘉莹先生毫不客气的讥讽。
然后就是蒋教授自己的点评,“(叶先生)的著作多撰写于国内学术一片荒芜的时代,光凭这一点在学术史上就自有其独特价值。但若是和同时代的海外汉学甚至只就华裔学者而言,她比陈世骧、李若愚的学术和影响还是有所不及的(后略)”,嗯,在此(包括其另一篇),除了对叶先生的不屑,我没有读到蒋教授自己对于叶先生诗学的具体评价,哪怕是一个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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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蒋教授是知道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“非议”的,所以他除了抄写钱钟书的私人信函,抬出陈世骧、李若愚两位学人来给自己营造声势以外,他又特别提及了另外两位他以为的“士”——资中筠先生和劳东燕女士,来给其鼓劲加油。
其实,诸位,到了这里,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明白蒋教授的良苦用心了。虽然叶嘉莹先生从未以“中国最后一位‘穿裙子的’士”而自许自得,但是蒋教授就是不喜欢别人给与叶先生的“过分溢美”,于是他就作了这么两篇文章,来阐述其异于俗众的逸响伟辞,并维护其作为学人的满腹经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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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是想说,识字和识理(礼)真的是两回事情,斯文既丧,东岳又何辜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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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,我们该如何进行文学批评呢?吾试自举一例——
鄙人在文章里提到诗圣杜甫也曾写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等诗句,所以没有必要过于纠缠叶先生也写过(几首)逢迎诗。诗,除了“感发”,也有“教化”的作用在,只要不唯上,不趋下,自无不可。
但是有读者立马斥我替叶嘉莹先生维护就维护之,怎么还将诗圣杜甫与之相论。这里我必须自我反省,吾僭越了,吾非蒋,蒋可以抄钱钟书,可以写陈世骧、李若愚等学人的名号,我又何德何能抬出诗圣的名号呢。可惜吾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,于是就抄胡适先生对杜甫的一段议论来给自己辩解——杜甫用律诗作种种尝试,有些尝试是很失败的。如《诸将》等篇用律诗来发议论,其结果只成一些有韵的歌括,既不明白,又无诗意。《秋兴》八首传诵后世,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迷。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,只是一些失败的诗顽艺儿而已。
同时我还提到,五四一辈的学人,因为要提倡白话,立场先行,对古代先哲的诗文多半不以为意,反而是叶嘉莹先生在不停地呼之、鼓之、宣传之,并有《杜甫秋兴八首集说》这样的大卷本。
并且我还斗胆,贴了一篇自己的习作:
读唐玄宗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
夜读(叶嘉莹先生作序,并首其功的)《顾随全集》卷六《传诗录》,提及唐玄宗亲祭孔子时所作五律《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》,难得有优赏之议。余初读此诗颇不入心,偶然瞥到杜甫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、“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”两句,忽怅然有所感。翌日,惆怅萦绕不去,依例作诗一首,惆怅稍减耳。
神州自古屡磨难,
稷契尧舜问复匡。
君子迁骞何滞骨?
良人衔恤尽离肠。
麒麟失迹章台倾,
凰凤空巢云阙荒。
鸾鸟河图今已矣,
千秋孔圣再恓惶。
当然,我没有得到骂我的那位先生的回应,他似乎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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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,不厌其烦,贴一些我模写古诗时,提到叶师嘉莹的一些评论文字吧——
前几日读到关于叶师嘉莹的新闻,农历六月初一是叶师的生日,今年是她的百岁华诞。余生也晚,兼之才学浅陋,虽有学诗的心,徒叹于亲炙之无从也。唯此默默祝福,叶师生日快乐!叶师的书,我基本上都购齐,也认真读过泰半,能领悟到多少古诗词的妙境倒在其次,叶师由古诗词描绘出的古之贤人君子的众多情趣意态,更是让我慕之念之。目下,公共性诗歌之衰颓已然肉眼可见,但不佞却以为,或者可以因此,让诗歌回归到她的伊始之地——那个兴致所来,歌而诗之,舞而蹈之的上古时代,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啊!
我记不起叶师嘉莹是在那本演讲集里,提到一位民国生人的农学家,他勉力搜集古代书稿中关于农业相关的文章条目,翻译成白话,试想以农业兴国。可惜遇到了文革,长时间的孤苦,留下来一册诗词集。后人传抄给叶师,叶师大为憾动。其中有一首描摹女子在奁前梳妆的词。叶师借此举例,古代君子讲求“慎独”,但也并非全然古板无趣,偶尔会以异性的身份写一些类似“花间集”的诗词。大约是朱自清先生,也曾用“仕与隐”两字来汇结士子贤人的处世矛盾。隐则自得其乐,仕则死而后已,这种超然世间的情怀梦想,想必当下的文人学士已经不复为之了吧。
叶师嘉莹诗论,有提到中晚唐之后的诗人,其作品越来越有“诗味”,不像魏晋时期的诗人,感发率真,用字朴实。想来也有中晚唐时期的诗人越来越将诗作工具化的原因在,陶渊明抒发南山之幽趣,不患人不己知。到了杜甫家国天下的时候,其诗作如果仅仅只是牢骚遣怀,而不能传习天下后世,实在是殄悴英才。那么,我们当下如果要写诗,应该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呢,毕竟几乎没有人会认真看,也或者没有几个人愿意懂。唯有摘抄杜甫的诗句如右:自古文章千秋事,莫患得失寸心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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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末小语
此文既出,想必斥责的会有不少,老夫在此提前声明,诸位如有恶意谩骂,老夫将控评不赦,当然如果有认真讨论,指出我文章失实,立论幼稚之处,老夫我则敬谢不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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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“现代(旧)诗圈的顶级诗者”半夜来敲门
实话说,有那么几分钟,我成功被他激怒了,感觉像是三鼓刚刚敲过,将睡未睡时分,忽然来了一位拖着长辫、顶着红帽的老先生,不但疯狂砸门,且还声嘶力竭地喊着——“小子!你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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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绝丨秋咏·墙花瘦怯霜初浥
本来想写的题目是《秋别》,苦心研磨,髭须拈断,未得。姑且凝情立望,怅然坐叹,得此《秋咏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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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绝丨秋夜·冷月被霜寒磬起
近来读书不够勤奋,写诗的意趣随之了了。杭州的夏天,热且闷,直到桂花开罢,溽气被几场台风吹散,方才得以安顿心神。于是,可以写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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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绝丨秋望·远树平芜侵古道
余之陋室,危而高,北面钱塘大江、玉皇山岱。再那边,旧宋都城所在。闲愁时起,举目穷望,臆想八百年前的玉京繁华,聊以自遣如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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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诗之余响恐怕还是在东洋日本,谁赞成,谁反对?
我们也可以这样说,晚清民国之后,中国古典文学的余晖拂照过了神州大地,其余响在东洋日本亦曾依稀可闻,只是现在,无论是东洋、西洋、北洋、还是南洋,吾国古典文学之文脉皆是幽微一线尔,在此意义上,叶嘉莹先生的功劳简直抵得上数十个书斋里的钱钟书先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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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ying in the Sun,琼瑶走了,带走了她的那片云彩
她坦然地走来,又坦然地离去,挥了挥手,带走了她自己的那片云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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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蒋寅批评叶嘉莹的文章两篇,谈到底该如何进行文学批评
叶师的书,我基本上都购齐,也认真读过泰半,能领悟到多少古诗词的妙境倒在其次,叶师由古诗词描绘出的古之贤人君子的众多情趣意态,更是让我慕之念之。目下,公共性诗歌之衰颓已然肉眼可见,但不佞却以为,或者可以因此,让诗歌回归到她的伊始之地——那个兴致所来,歌而诗之,舞而蹈之的上古时代,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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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此次叶嘉莹先生之纷争,想到几则文坛轶事
民国之前,我们的学术是自成体系的,后期随着一批留洋的回来,开始借用国外的研究方法和学术分类来整理中国的教育和学术圈,故而中方、西方、老派、新派等各种学派发生碰撞、产生冲突……我们应当欣赏的,是当年的批评环境,与他们作为独立学人敢为讥议的风骨。